远在京城，还有一拨人为许家的事烦心。
皇上近日来手段越发凌厉。自从权势滔天的许沉落马后，剩下的官员们无一不是战战兢兢。
皇上借着投毒案的名头，贬谪了好几个官员；近来又很是严厉地整治了一批贪官污吏；加上流民泛滥，皇上更是阴晴不定，前几日还当朝砸了湖南巡抚的折子，怒斥他是个酒囊饭袋。
京中的官员每日上朝，没有一个不是提心吊胆，生怕灾祸就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。
京中的形势严峻至此，蒋大人也不敢请岑将军去往常大家爱去的醉仙楼。他把书信给蒋夫人，细细叮咛一番，命她去岑府拜访。
女眷的交流，引人注目的程度就小了很多。
况且蒋大人和岑大人差不多是同一批入的伍，又都凭真本事升到现在的职位，在战场上打下了过命的交情。两家夫人关系好，也都可以理解。
蒋夫人递了帖子，第二日就登了岑府的门。
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珠亲自去迎了。
翠珠一见蒋夫人脸上就漾起和煦的笑，恭敬行了礼：“我们家夫人收到帖子就翘首以盼，等候多时了，蒋夫人请随我来。”
蒋夫人跟在翠珠后面慢慢走着。秋日的太阳还有些微微的晒人，穿过垂花门，皆是雕梁画栋，两边挂着些鹦鹉画眉，羽翼鲜亮，在阳光下显得鲜妍美丽。
皇上对这些开国功勋本是很宽厚了。蒋夫人暗想，许家原来的那个宅子，那片桃园，比岑家还要好上十倍百倍。没想到圣旨一下，顷刻间就化为泡沫。
实在是君心难测啊。这样的形势，要劝岑家出手，恐怕要多费些口舌。蒋夫人又细细盘算了一番，回过神来，已经到了岑夫人的院子门口。
廊下坐着的两三个小丫头忙站起来行礼，翠珠疾步上前亲自打了帘子。
姨娘白氏正站在屋里立规矩，见蒋夫人进来，躬身福了福。
岑夫人笑着招呼蒋夫人坐了：“好生生的还递了帖子来。左右我也不常出门，咱们姐妹相称，有事直接上门就是了。”
蒋夫人心底嗤笑，她嫌弃岑氏是市井妇人出身，势利尖酸，不懂大家规矩，听说岑府的内宅也很是有些不成体统。
蒋岑两家的大人交好，岑氏也常来问她一些主持中馈的事情，蒋夫人颇有些虚与委蛇的意思。
蒋夫人温和笑道：“怕的就是哪天我来了，妹妹又出了门，可不是有些不巧。”
岑氏微微一笑，也不多说，命白氏去奉了茶来。
白氏细声细语应了，很快就用小茶盘端了茶来，先奉给岑氏，又端到蒋夫人面前。
蒋夫人有些惊艳。眼前这个姨娘微低着头，腮凝新荔，鼻腻鹅脂，身材有些丰满，一看就是个美人。
和自家那个窄肩细腰的妖精倒是两样。蒋夫人心底冷哼。
这样想着就端起茶来，笑道：“近来无事可做。我天天拘在家里腻歪极了，来妹妹这里透透气。”
岑氏挥手示意白氏退下：“可不是嘛，京中形势如此，往年的赏菊宴也无人敢办。我也是闷得慌，就在家里绣了幅锦屏。”
蒋夫人眼睛一亮：“可做好了？拿来我瞧瞧。”岑氏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，常常做了绣件拿出去卖，手艺很好。
岑氏颇有些得意：“还差几天工夫。”又笑着命翠珠去取了来。
蒋夫人细细观赏了一番，称赞了几句，神色一转就说到正事上来：“姐姐有事相求，还请妹妹相助。”
岑氏一听，又接收到了蒋夫人的眼神，便命众人下去，只留了个翠珠站在门帘子外面等吩咐。
蒋夫人细细把许清菡带来的消息说了，岑氏吃了一惊，登时坐立不安起来。
自己家里的小子，前几日一大早命洗砚出了门，是不是就是给许清菡送东西去了？
她见他日日在外厮混，还以为他是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，严令门房放他出去，没想到那天还是被他钻了空子，洗砚一阵巧舌如簧，愣是骗得门房把他放出去。
她那天就纳闷了，大早上的，这小子为什么死活要让洗砚出门。
所以自家还是和许清菡扯上了关系？岑氏一阵头痛。
蒋夫人见岑氏面色有异，心底一沉，心想她莫非是不肯帮忙？
岑氏按下心底波涛汹涌，做出唯唯诺诺的神色道：“这事情太大，妹妹做不了主，要等老爷回来，我问问他。”
蒋夫人难掩失望，不由道，“投毒案一事，你我几家都知道是那位借题发挥。”她说着指了指上面，“许家何其无辜，往日的恩情还历历在目，我们不能就此袖手旁观。”
岑氏眼神飘忽不定：“这么大的事，我们谁也说不准。”
这是不肯帮忙了。蒋夫人心里有怒。许沉夫妻生死未卜，蒋岑两家从小兵做起，蒙受了许沉的赏识，才慢慢做到如今大将军的位置，如今却趋炎附势，真真是小人嘴脸。
遂冷声道：“妹妹不肯去趟这浑水，姐姐却是趟定了。他们被流放我们可以不出声，可是现在生死关头，我们不能不出手。”
岑氏被刺得脸色发红：“姐姐，我不是那个意思。真是这件事我做不了主。老爷说我当不好家，又独宠那个狐狸精白氏，还想把中馈给她来管。我现在在府里可是说什么都没人听。”
竟是诉起苦来了，刚刚白氏不是还在这里立规矩吗，当家夫人的气势不是摆得可足。
蒋夫人还待再说，看见岑氏满头珠钗，坐在一旁诺诺，又突然意识到同朝为官，现在皇上又抓得严，抄了好几个家，诛了好几个满门，能不树敌就不树敌。
蒋夫人就摆出一副体恤的模样：“妹妹的苦处我都懂，我家里不是还有个钱姨娘。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，你寻了机会悄悄告诉岑大人，切不可走漏风声。”
岑氏应了，两人又话了几句家常，蒋夫人就告辞走了，午膳也没用。
送走蒋夫人后，岑氏拧眉，高声唤了翠珠：“你去秋风斋，把那个孽子给我带过来！”
岑伯懿来得很快。他这个月来被拘在家里，严令跟着夫子读书。他心存抵触，故意频频出错，惹得夫子直叹气。
他很随意地向岑氏行了礼，不甚在意地道：“母亲唤我来，可有何事？”
岑氏看见他这个态度心里就来气。
岑将军的官越做越大，岑氏却感觉日子越来越不顺心。岑伯懿大了，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软软糯糯喊自己娘亲，“母亲”、“母亲”地叫着，听着就生分。
岑将军就更糟，两个人在乡下小地方成了亲，他当上百夫长后，把自己接了来，两人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。不料过了没几年，岑将军就往府里一房一房地抬小妾。
半年前白氏生了庶子，岑将军快五十岁的人了，没想到还能结果，只差没把白氏宠到天边去。
岑氏想起这些事就一阵一阵地气闷，又想到自家儿子到底还是跟许家这些要犯扯上了关系，厉声喝道：
“前几日你让洗砚出门做什么去了！”
岑伯懿来的路上已经从翠珠的嘴里，知道了蒋夫人来访的事情。他也不意外，冷声道：“母亲既然知道了，何必多此一问。”
竟是没否认。岑氏气得发晕，一阵天旋地转，抓起炕几上的茶杯狠狠摔到地上：“朝中上下，谁不是对许家避如蛇蝎，偏偏你还要凑上去，也不怕给家里招来祸事！”
茶杯落地即碎，温热的茶水溅到岑伯懿的鞋子上，他冷峻的眉眼一动不动：“儿子不孝，让母亲忧心了。如果有事，儿子愿意一力承担。”
偏头看了看屋外秋日的阳光，有些暖，像是她的脸。屋子里厚重的帘子没有卷起来，阳光从缝隙里挤进来，空气间有细小的微尘在飞舞，渺渺茫茫，压抑极了。
岑伯懿感觉一刻钟也待不下去。他向岑氏行了礼，恭声道：“夫子命儿子快去快回，儿子先行告退。”
竟是不欢而散。
岑氏有些愣神，呆呆地半晌才对着岑伯懿的背影怒骂道：“承担？皇上要拿岑家，你承担得起吗？”
纵是锦衣玉食供着，岑氏着急起来还是和市井间骂街的泼妇没什么两样。她的喝骂声远远传来，岑伯懿心里冷笑，他分明是什么也做不了，她还要这样咄咄逼人。皇上真要拿岑家，他帮与不帮，有什么区别？
岑氏的房里，小丫鬟上来轻手轻脚捡了地上的碎片，翠珠又端了杯热茶上来，温声劝道：“夫人，公子怎么说也是您肚子里出来的，这是一时想不开，您慢慢教就是了，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岑氏仿佛一只败落的公鸡，疲惫地挥了挥手：“在他心里，那丫头说不定还在我前头。我也不指望他日后给我请封什么诰命夫人，只希望他不要给我们家惹来什么乱子。”
说着声音越来越低：“投毒案一出，皇上是指哪打哪，就他还敢一头热地撞上去。”
翠珠支起耳朵听，后面的却渐渐不可闻。她不敢多问，只低声安慰了岑氏几句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