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影身上有着一股韧性，凭着这股韧性让她年少之姿就能在镇北军的演武场上夺得头筹，也让她成了青云山上下引以为豪的小师妹。
但在此刻，她的韧性就像是在和自己、和慕容殊反向拧着一股劲，如何都不肯松懈。
慕容殊不明白，只觉女子心海底针，今夜她待他的温柔体贴还都历历在目，转瞬间又成了形同陌路，疏远至极的另一个人。
只能从长计议，慕容殊轻叹一声，正打算离开，想起怀里揣着的东西。转身猛地一把拽过她的手腕，二话不说就将祖母的镯子套了进去，也不待她作何反应，就飞身离开了。
……
荣王府
林太傅正在看老荣王这些日子让穆管家整理出来的聘礼单子，写了满满当当数十页，光铺子就送了足足二十家，锦缎珠翠，食肆客栈，当铺商行，加之京郊别院，良田……林太傅看得嘴角一抽，他这不像是要娶人孙媳妇进门，倒像是打算把小殊连带着荣王府一并倾巢相赠。
眼看着当事人对自己拟定的聘礼单子是十分万分的满意，就是不知小殊那边顺不顺利，自小殊出府后，慕容卓就站在院子中央来回踱步，没片刻停歇。
“别转了，晃得我眼睛疼。”林太傅提笔揪了个错字，再添了几件他这个外祖的心意，遂合上了单子。小殊喜欢的人，就是真拿王府为聘，也行，只望俩孩子能相知相爱，相伴余生，不要像他们这些老头……
“回来了！”慕容卓耳朵尖，听到动静一脸兴奋，兴奋之余还隐隐透出些失望，两人夜里幽会，本该你侬我侬依依不舍的，这也回来得太早了！
“祖父。”慕容殊一进府就见两位老人家都还没睡，心下倒也不觉意外。
“回来啦？孙媳妇家住哪儿呀？隔壁吗？不对啊，隔壁只有个云小子。”慕容卓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看着他，“呀，难不成人家真把你赶出来了？”
慕容殊冷冷地看着祖父在那里做戏，拐着弯调侃他回来得太快，不受待见。
慕容卓见他一言不发作势就要进屋，那可不行，他还什么都没打探到呢！上前一步拦下路来，着急问道，“怎么样？镯子送出去了没？孙媳妇戴上了吗？”
“戴了。”
“太好了！”慕容卓嘴角一裂，喜形于色，慕容殊只觉他有些高兴过了头，内心隐隐有些不安。
“咳咳……”慕容卓见他打量自己，赶紧收敛了表情，淡淡的，鼻尖似是闻到一股药草味，“你受伤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哪里来的药味？”
掌心摊开，上面还留有薄薄一层膏药。见状，慕容卓更是两眼放光，喜不胜收，“到底是姑娘家细心又疼人，你瞧瞧，还给你送了药。”
“没送。”慕容殊语气微冷声音低沉，手捏成拳，掩在长袖下。
“啊？没给你送药，只给你上了药？”慕容卓见他神色就猜出了怎么回事，连忙拍手叫好，“做得好！”
“这你就不懂了吧，这外伤怎么也要换过个十次八次的药才能好，倘若把药送出去了，你还有什么借口去找人家啊？现在好了，给了你一个台阶，以后可以天天去寻人‘照顾’你咯。”
这事儿你祖母年轻时也做过，当然这话慕容卓没说出声，忆起自己埋在心底深处的爱妻，心间淌过一阵暖意，紧跟着泛起苦涩。
面上不显半分异样，转身去寻林太傅回屋喝酒去了。
“明儿个记得去换药啊！”摆了摆手不再回头，只留两个背影消失在暗夜中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慕容殊确实乖巧，雷打不动地去找沈清影，算不上是夜闯深闺，但都掐好了时间，在晚膳过后，她回到无字阁，坐下不出半盏茶的功夫，这人就会出现。
锦七会来给她递帖子再送银子，只说是主子手心疼，想来求药。
搞得中规中矩一本正经的，除了飞檐走壁进的侯府这点外，也算不得夜闯香闺，沈清影不想见他，可又舍不得整瓶药都扔给他。
大师兄若是知道小师妹这般舍不得自己做的玉肌膏，大抵会先数落她一顿，像是“没药了不会管他要吗？哪里受了伤，还活着吗？他可不希望说出去自己有个留了疤的小师妹。”之类的，接着又会送给她好几瓶药来。
毒舌嘴，豆腐心。不知云游到哪里的逍遥大师兄此时正揉着发红的鼻尖，给自己搭脉，确定没染风寒后，心底暗自腹诽，什么人竟然这么想他？害他连打了五个喷嚏。
“玉琴，你去。”
玉琴摇头，她第一天去过了，脑门都要被荣王盯穿了，幸好是荣王自己上药，不然她怕是当天就要断手了。不知是面具吓人还是荣王本身的威严，就是玉琴进宫那几日面对宫里的贵人，也不曾有过这样的退怯。
“玉书，那你去。”
“小姐，我手笨，昨儿个又摔坏了一个瓷杯，你瞧，安妈现在都勒令我用木杯，木碗了。”言下之意，药瓶子也会摔咯？
第二天是玉书去的，比起被荣王盯穿，她更惨地还差点被荣王身边的护卫盯穿，锦七眼神冷得要命，明明长着一张可爱俊俏的娃娃脸，严肃起来怎么会做出一副只要看了就会梦魇的恶人面孔，她才不要过去……折寿！
锦七如此，也是被老荣王调教出来的，第一天没拦着玉琴，害主子没见到沈小姐，回府后他可是被关在禁室里，一夜没睡，第二天脾气能好才怪。
“哼！”还是玉棋，玉画好用，真不知自己带她们俩来盛京做什么的，没事找气受嘛？
“小姐，您常说医者仁心，您就权当他是个病人，更何况这伤还是荣王为您受的，您要不就再委屈一下下？”玉书牵起她的衣摆，晃了晃。
“去就去！”沈清影拿起瓶子，直奔院子里的凉亭，慕容殊就在那儿等着她。
“晚晚，你来了。”慕容殊乖觉地伸出手来，等着她抹药。
“这伤早就没事了，明日不必再来。”再涂下去，这手心怕是就成他全身上下最娇嫩的一块肉了。
“嗯，好。”
还真稀奇，这人今儿怎么这么快就点头答应了？罢了，他能不来，那便再好不过。
“晚晚戴着这镯子真好看。”夏衫轻薄，沈清影手腕一动，就能隐约看见玛瑙石闪出的亮色。
沈清影心下冷笑，这镯子上有机关一旦戴上便再卸不下来，她可是使了各种法子都没能脱下，怕是除了砸碎它再无其他办法了。
不过经过这些时日的推敲，沈清影也发现了这镯子的精妙之处，手镯虽不能卸，但镶嵌的玛瑙石能动，玛瑙石底下留空的部分正好能藏毒，七颗石可以藏得下七种毒，这镯子俨然是个相当不错的暗器，思及此，她所幸便欣然接受了。
“晚晚，听闻陛下让沈大学士负责接待西羌使臣。”
“什么？墨堂哥？他是翰林院大学士，又不是鸿胪寺和礼部的人，陛下怎么会派了他去？”沈清影一怔，只是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下来。
“可他也是礼部侍郎的嫡长子。”
沈清影知道，所以才泄了气，随口问道，“那西羌都派了谁来？你可知？”
“听闻来了两名公主，一名女官。”西羌女子当政，公主的地位有如大梁皇子，都是有望成为王女，下一任女王的。往年她们顶多派一位公主出使，美其名曰历练，这么看今年这阵仗倒有些大了。
“晚晚不若猜猜来的会是哪两位公主？”
沈清影陷入深思，指尖习惯性地摩挲，全然没注意到指腹正在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滑过慕容殊的掌心，掌心微痒，他强忍着才没一把抓住这根不安分的手指。
不一会儿，手下动作一顿，笃定的声音传来，“大公主司徒幽和三公主司徒臻。”
这两人是西羌五位公主中，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，大公主儿时养在西羌太后膝下，自幼就以王女的标准培养长大，只在三年前吃了一场败仗，身体也落下了病根，再无法带兵征战。
认真说来，司徒幽如今这般可不就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。
西羌女王都是文武双全之人，也因着司徒幽的落马，其他几位公主才开始动了夺嫡心思。而在这些公主中，天资最优的三公主司徒臻便顺应天时，崛地而起，一跃成为西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。
“晚晚好似对西羌颇为了解。”慕容殊直勾勾地看着她，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从她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。
“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，镇北军很忙的。”沈清影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，怎的？还怀疑她有什么私心不成？
北疆北邻北辰，从前是西邻西羌，直到西羌国内部分裂，大陆版图上多了个燕西国之后，才有了如今的西邻燕西。
再者除了父帅外她最崇拜的上官将军就是死在西羌人手上的，她自是要多加了解才是，这也许就是她的私心吧。
……
御书房
“陛下，锦绣宫遣散了几个宫人。”福瑞得了消息，第一时间就同璟帝报告来了。
璟帝朱笔微顿，“遣散了几个？余下宫人够不够用？”
不待福瑞回答，璟帝便自顾自解释了一通，“罢了，后宫的事自有皇后负责打理，云裳同她交好，她也不会亏待了她。”
手里这本折子又是弹劾大皇子言行的，言之凿凿，用词激烈，看得他眼皮一阵狂跳。
“你瞧瞧，这折子上说的都是什么，北辰使臣应由鸿胪寺来款待，然大皇子每日带着北辰晋陵公周游盛京，对其更是阿谀奉承，餐食顿顿上千两，还携花楼名妓游湖，一夜万金，夜夜笙歌骄奢淫逸，丝毫不顾皇室颜面，枉为皇子。”
璟帝冷笑一声，将折子甩给福瑞，福瑞跌撞着接住了折子，折子上的话骂得更狠，这位御使大夫怕是连陛下都给骂进去了。
“大皇子妃呢？曲氏那身子到底如何？”
“听说旧疾日日发作，怕是活不到冬季。”大皇子妃说到底就是个可怜人，只是再可怜又能怎么办，谁让她当年相信了大皇子呢？
“呵，怕不只是旧疾吧。董凌飞呢？腿好了？”
福瑞心下一惊，陛下这是打算重新抬起二皇子，好让大皇子有点紧迫感了？
“回陛下，说是就要好了。”
璟帝不再多言，继续批改成堆的奏折，各国使臣都已经到了，明天接风宴之后，便是要去京郊别宫围猎的日子，五国盛会之际，偏生西山那里又好似出现了盗匪横行之事。福瑞便是在旁边看着也知道陛下这些时日有多忙。
……
慈宁宫里，几位小公主在后花园里玩闹，花皇后和沈贵妃在堂上陪着太后。
“云裳，你近日身子可好些了？”太后关切地问道。
“好多了，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清影这孩子。”
沈清影知道自己中蛊一事，次日就去找了沈峤，二哥早将府里的人查了一遍，并无纰漏，再想到当时容荆也有几日没睡好，沈清影便知此事怕是在宫里惹上的，可皇后生辰宴上这么多人，要独独对她和容荆下手怕是不易。
旁的她不担心，只怕是姑母宫里出了事，便给表哥去了信。如此，沈云裳才有了些头绪，暗中观察了一段时日，将那些其他宫安插在身边的宫人一并遣走。
培育蚀梦蛊需要十日，虽然还没查到幕后黑手，但定是有人动了她屋里的香炉，添加了不干净的东西，一个尚未长出的幼体散发出的异香就已经引得她梦魇数回，更何况一个成活的蛊虫。
清影那日来看望她，正是蛊虫养成之日，虽不知为何，蛊虫最终选择了清影的身体为宿主，但让这孩子蒙受这么多的苦痛，做姑母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。
“清影是个好孩子。”太后回想起她那张俏生生的灵动模样，面上不由微微一笑。
花皇后亦然，只是这微笑里多了些愧疚和担忧之色，低眉饮茶，长睫敛下她的淡淡愁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