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过了立秋,

天气已经不像早几日那么炎热了

, 祝从之走回自己的营帐,四仰八叉地躺下, 找了本旧书当扇子, 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。在心里把池穗骂了千八百遍,这个混球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, 竟然还和女人拉拉扯扯, 世风日下,当真是不像话。

就这么想着,有些迷迷糊糊起来,半梦半醒着好像听见门外有人喊统领大人, 门帘子一挑, 走进来一个人, 祝从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,那人几步就走到他面前, 蹲下了身子。

“喂!”那人叫他。

朦朦胧胧的,祝从之觉得这人长得像池穗, 加上他没有睡醒,气哼哼地一翻身:“滚开!”

那人也不恼,笑嘻嘻地说:“你这是吃醋了吗?”

“那女人长得还没我好看,老子吃什么醋?”把这话吼出来,祝从之一下就清醒了, 一抬头,对上了池穗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, 祝从之揉揉眼,池穗还坐在他旁边,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。

干!这不是梦,丢人丢到姥姥家了!

池穗颇为认同地点点头:“你好看,你好看!”

看着祝从之几乎冒火的眼睛,池穗不敢再拿他取笑,咳嗽一声,开始说正经事:“这是咱们这的惯例,打了胜仗,晚上要和将士们一起饮酒取乐,我来知会你一声,晚上在空地那边,大家一起喝酒吃肉,要记得去滟。”

祝从之一挥手:“不去!”军中都是一群大老粗,和他们一起喝酒,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来。

池穗又往他身边挪了挪,一手拉着他的袖子,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:“你是主簿,算是大家的上级,你不去多不合适,说不定大家以为你看不起他们。”

祝从之本来就看不起这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老粗,他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靴子穿好:“我酒量不好,喝多了闹笑话。”

本来池穗见他一直不愿意,正打算作罢,听完这句话,坏心眼又起,笑嘻嘻地凑上去:“不让你多喝,不打紧的。只当是去玩,热闹一下,到时候你坐在我旁边,我不让别人欺负你!”

她脸上不动声色,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,对于祝从之,不能逼得太紧,理应徐徐图之,借着几分酒意,恰到好处。

祝从之盯着池穗看了两眼,见她一脸真诚,不似作假,才犹犹豫豫地答应了,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:“到了晚上,我只喝茶,绝不喝酒,滴酒不沾!”

*

“主簿大人,喝酒啊!”

“来来来,再喝一杯!”

祝从之刚把杯中的酒喝完,又紧跟着喝了一杯。军中都是粗人,平时就喜欢拿人取乐,偏偏统领大人护着这位新来的主簿,不许大伙找他麻烦,于是大家也都不敢造次。

可今日不同,今日是大家饮酒同乐的日子,军士们难得饮酒,趁着酒兴,忍不住开始劝祝从之喝酒,祝从之喝了两杯之后,对着池穗使了几个眼色,希望池穗救他于水火。

干!可是谁来告诉他,在这个紧关节要的时刻,池穗这个混账怎么向他抛媚眼?

在这个档口,铁头端着一碗酒走过来,他已经和池穗喝了两杯,现在反过来敬祝从之,池穗坐在一旁,看着祝从之纠结的神色,不等铁头说话,池穗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酒碗:“铁头这一战做的不错,这碗酒我敬你。”说着,率先一饮而尽。

池穗已经出言在先,铁头只得把碗中的酒饮尽,而后又倒满,这次他抢在池穗之前,笑着对祝从之说:“这一杯酒,我敬祝大人。”

想起之前和祝从之说过的话,池穗觉得自己有必要言出必践,她坐直了身子:“从之他酒量不好,这杯酒我替他喝,如何?”池穗笑吟吟地端起酒碗。

铁头似笑非笑地一挑眉:“我朝都是骁勇儿郎,上马杀敌不在话下,更别说区区两杯水酒,祝大人说呢?”说着,又把目光转向祝从之,目光里挑衅神色更甚。虽说上次祝从之没有在欠条上过多苛责他,可铁头心里,还是对祝从之这样的文弱书生看不上眼。

铁头这话看上去平和,其实暗藏玄机,如若祝从之不接招,便是生生受了他的侮辱。

这是个骑虎难下的局面,祝从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倏而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,他笑起来眉眼弯弯,不仅看上去没有城府,甚至还有几分温驯纯良:“这是自然。”说着端起酒杯,莹白的手指拖着杯底,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
见他爽快,铁头也微微一愣,等他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之后,几个和他交好的军士又上前敬酒。

祝从之这次和之前犹犹豫豫地模样截然相反,单反有人敬酒,皆来者不拒,通通一饮而尽,酒杯轮了一圈下来,双眸清澈如洗,言语如常,根本不像饮过酒的模样,就连池穗都有些惊讶。

祝从之脸上没有半分醉意,甚至让人倒了杯酒专门敬给池穗:“这杯酒我敬统领大人。”

池穗把手中的酒喝了,拽拽祝从之的衣服,略一忖度,把身子凑过去,压低了嗓子:“你不是酒量不好吗?”温热的气息扑在祝从之的耳侧,他的耳朵竟微微红了,借着夜色,池穗没有看清。

祝从之在桌子底下踩了她一脚,懒得回答他。

池穗单手撑着下巴,看着祝从之喝酒,他喝酒的样子十分有趣,两只手托着碗底,好像生怕让酒洒出半滴,池穗越看越觉得祝从之秀色可餐,自己也多喝了两碗。

这一日,大家对祝大人的好酒量叹为观止,两圈酒下来,祝大人谈笑风生,方寸不乱,反倒是敬酒的人东倒西歪,醉话连篇。

等月上梢头,酒坛子空了几坛,大家才纷纷往回走,池穗有几分薄罪,借着几分酒意装疯卖傻,拉着祝从之的袖子不松手。

祝从之恶狠狠地说:“松开!老子要回自己的营帐了!”

池穗醉醺醺地凑上来:“别回去了,今天留在我这吧。”

祝从之掐她:“老子最讨厌醉鬼了。”

池穗:“谁,谁是醉鬼?”

头顶朗月疏星,穹庐万里,安静的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,两侧每隔十步就有一个悬挂着的羊角灯,随着夜风轻轻的摇晃着。光影明明灭灭,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上,被拉得很长。

草丛里有虫豸浅唱低吟,夜色静得让人不忍心吵闹。

祝从之的脸在昏暗的灯影里半明半昧,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清润,池穗突然凑上前,吻了吻他的眼睛。

蜻蜓点水,沾之即离。

祝从之一愣,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,自己这是被轻薄了?而后豁然大怒,他转过头,穷凶极恶地瞪着池穗,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看见池穗突然笑了一下。

池穗很少笑,笑得时候神色也是淡淡的,有时是微微挑眉,有时是似笑非笑,或是调侃的笑,或是不怀好意的笑。可这次,池穗笑得安静又纯粹。

唇边的梨涡隐约可见,池穗的眼睛微微弯起来,她伸出手,拉着祝从之的手臂,身子微微往前倾,这样一来,二人离得又近了几分。

池穗轻声说:“看到你,我好开心呀!”声音很欢快,像一圈涟漪荡开在浓郁的夜色中。

这话她藏在心中好几天了,只是没有告诉祝从之,现在她安静说话的样子,偏偏让祝从之生不起气来,祝从之一拳打进棉花里,无处着力。

池穗没有什么文化,没读过书,她也不知道女子理应骄矜,她看见祝从之心里欢喜,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他。这句话像一粒石子,投进了祝从之的心里,激出层层涟漪。

祝从之耳根微微发热。不跟醉鬼计较,祝从之在心里想着,又想起刚才那个吻,心里又生出几分愤愤不平,忍不住瞪她:“你酒品也太差了!”

池穗从善如流地点头:“我过去从来不喝酒。”而后她又凑过来问,“你不是不会喝酒吗?”

祝从之酒量确实好,他把自己的袖子从池穗的手里抽出来,想了想说:“原本在邺城的时候,经常被人拉去喝酒,一来二去的确实轻易不易醉,只是,旁人若知道你酒量好,就整日喜欢缠着你喝酒,烦都烦死了。”

喝了酒的池穗十分听话,立刻点头:“烦死了。”

正说话的档口,已经走到了池穗的营帐门口,喝完酒的池穗难得的乖顺,祝从之觉得这样的好机会,遇见的次数只怕不多,若是不珍惜才是傻子。

他拉着池穗走进营帐,找了个椅子坐下,拉着池穗的袖子说:“我要问问你,你这一阵子整日打打杀杀,你老实告诉我,我原本教你的那些词句,还记得几成?”

祝从之让她老实说,池穗自然老老实实地坦诚:“一成都没有了。”

虽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,可祝从之的心依旧抽搐了一下,他费了多少力气,给她往脑子里灌《千字文》和《诗经》,如今前功尽弃,功亏一篑。

虽说池穗现在领军作战,可她到底是个女郎,现在正是用人之际,她不能抽身。祝从之想好了,待战事平定,一定要找个理由把池穗从军中捞出来。

至于捞出来之后呢,祝从之打量了几眼在旁边犯困的池穗,这个女人虽然不贤惠,也不是什么闺秀,可也算不上不顺眼,勉勉强强养着,仔细想想,应该没那么别扭。

教导应从今日起,祝从之向来好为人师,如今改造池穗的念头又蠢蠢欲动起来,想到这,祝从之掰着手指头说:“我要给你定几个规矩,第一,不许像今日一样饮酒,第二,不打仗的时候要好好读书,第三,不许和男人拉拉扯扯,”顿了顿,又补充,“女人也不行!”一连说了五六条,也听不见池穗的回音,一转头,发现这个醉鬼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

干!对牛弹琴!

祝从之气哼哼地想踢她一脚,可看着她沉静的睡颜,祝从之又有点于心不忍,张嘴想叫人过来把池穗扶到床上去。

来人二字卡在喉咙口,祝从之生生收住了,军中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,怎么能把他们叫进来呢。祝从之伸手去推池穗:“喂,你别趴在这睡。”

池穗一动不动,看起来睡得很沉,祝从之咬咬牙,伸手去扶她,都说醉鬼死沉死沉的,此话当真不假。祝从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池穗扶起来,池穗的头挨在他的肩膀上,呼出的气息就落在他脖颈处,痒痒的,像是有一只小猫在挠。

祝从之突然觉得池穗比之前好看了一些。

祝从之身量瘦削,虽然池穗也很匀称,可祝从之扶着她却十分吃力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把池穗拖到了床上,祝从之脑门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。

时辰不早了,他也该回去睡觉了,祝从之刚想站起身,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池穗拽得紧紧的。

“喂!松手!”祝从之一边说一边想把袖子抽出来,偏偏池穗握得紧,她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美人儿,留下和我睡。”

祝从之勃然大怒,他伸手摸向池穗的腰间,想把她腰间的短刀抽出来,却在此刻,池穗睁开了眼,二人的目光撞在一处。

这画面真他娘的尴尬啊!

池穗拉着他的袖子,他弯着腰撅着屁股,一只手还停在池穗的身子上方四五寸的地方。

池穗微微弯起嘴唇,又把眼睛闭上:“你继续,你继续。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

祝从之猛地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,转身就走。这一定是她故意的!他现在越来越觉得,池穗和当初不一样了,如今她又多出了不少坏心眼,知道偷偷摸摸捉弄人了。

干!头一次被一个女人气得落荒而逃,祝从之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窝囊过。

冷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,他想想刚才的场面,如果有下回,他应该毫不留情地回击过去!哪能轻易就被池穗唬住了。

头顶月光皎洁,光若碎银,祝从之突然想起了方才月色下池穗那蜻蜓点水的一吻。那画面竟让他觉得并不是那么反感。

成壁一直在池穗的营帐外面等着他,见祝从之一路沉默,好像在思量着什么,也沉默着不敢出声。

二人一同走到祝从之的营帐附近,祝从之有些心不在焉,突然听成壁一声大喝:“何人?”

祝从之寻声抬起头,隐约似乎看见一个残影,不过一个瞬息就消失在了夜色里,这道残影轻盈且迅疾如风,成壁自认为很难追上,又担心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,对祝从之有什么企图,索性也就不追了。

祝从之大步走回自己的营帐里面,一应摆设整整齐齐,没有半分异样,桌子上还摊着他整理一半的账册和名单,分明也没有人动过的痕迹,这贼人是想偷盗还是想盗取秘密?祝从之站在自己的营帐里头,头大如鼓。

若是偷盗,他营帐里头的值钱玩意儿一个都没少,散碎银两也好好散碎银两也好好地放在包裹里,若是盗取秘密,大可不必,他经手的都是些粮草账簿,哪有什么秘密可言。

成壁忧心忡忡地环顾了一下四周,犹豫着提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意见:“此事大有蹊跷,应该明日白天好好调查一下,大人不如今日去统领的营帐住一夜吧。”在他心里,池穗既是统领,也是祝从之的夫人,于情于理都合适。

没想到祝从之黑着脸,怒气冲冲地说:“不去!我今晚就住在这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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