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行李箱见出一件宽大的工装外套套在身上,把头发利落的扎了一个马尾,在弟弟的监督下穿了雪地靴,出门之前按照约定给东少打了一个电话。
他大概在睡觉,声音软软的,提醒我注意安全。
医院坐落在城郊,是室内一家大型医院的分院,性质已经算是疗养院,环境清幽设施完善,住在里面的都是上流阶层的人。
在和医护人员沟通过之后,护士径直把我们带到了我爸所在的病房。
重症监护室里有24小时的看护,此时做完手术已经过了10个小时,我爸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。
我站在门口,隔着门上的毛玻璃隐约看得到病房里面的轮廓,我想象着床上躺着的我爸是什么样子,可到最后连记忆中那张脸都已经在变的模糊。
“姐?”弟弟环着我的肩膀,关切的叫了我一声。
“没事。”我把手按到了门把手上,没来得及深呼一口气就已经打开了门。
病房内的护士见有家属来了,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简单的说了一下病人的情况。
麻药的效用早就过了,我从那考虑家属情绪,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的委婉安慰中,还是听出了情况有多糟糕。
手术虽然进行的十分顺利,可是术后的恢复却在主刀医师的意料之外,包括10个小时之后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。
几根不知道用途的管子把淡黄色的营养液从他手背突出的血管,输送到身体,让他的生命得以在这种沉寂的状态下得以延续。
病床上躺着的男人面色枯槁蜡黄,消瘦的颧骨突出,几次化疗下来已经没有一根头发。
宽大的病号服几乎是罩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,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已经是皮包骨头。凸起的宽大腕骨清晰可见。
明明只是五十几岁的年纪,看起来却已经几近古稀。
我鼻子一酸,如果不是旁边机器对生命迹象的检测提醒我他还活着,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我爸还是呼吸着的。
我感觉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重,无论如何都挪不动半步。
离开病房的护士路过时还在问我是不是还好,我嗓子咕哝一声,弟弟抢先替我回答了没事。
房间门一关,里面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。
多少年没有同时共处一室,没想到再次重聚竟然是在我爸没有意识的情况下。
我眼眶有点热,深深地喘了一口已经颤抖的气息,带着药味和细微血腥味的空气被我吸到胸腔。
“你说,他还会醒来吗?”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病床上那张陌生的脸,低低的问。
弟弟把我扶到一旁的软椅上坐下,让我别说傻话。
机械的滴滴声成了病房里唯一的声源,糅合了沉默的节奏,把整个房间衬托的更加安静。
这安静有点让人透不过气。
弟弟安顿好我之后,去见了父亲的主治医生沟通病情,而我则以语言不通被留下了。
我知道他是怕我听到太过直接的话,会接受不了。
这样也好,我有时间跟我爸说说话。
我伸出有点颤抖的冰凉手指,轻轻地摸了摸我爸的手背。
嶙峋的手背上可以清晰地看清楚筋脉,青色的血管上插着冰冷尖锐的吊针,被白色的胶带固定住。
我握住了他的手,终于感受到了生命的温度。
“爸?”我放低声音轻轻喊了他一声。
回应我的却只有自己耳畔的回响。
把他的手攥紧了一些,想试着让他感受到我有点凉的温度,哪怕一点点也好。
我说,这么久以来以这样的方式活着,一定很辛苦吧。
——从来没来看过你,你难道就不想发脾气吗?这么安静的躺着不是你的性格啊。
哪怕起来骂我几句呢,你这么一句话都不说,我都快不敢认你了。
我现在也有了宝宝了,再过几个月就当妈妈了。
这孩子还要叫你外公呢。
你现在不喝酒了,脾气应该也会像原来一样好吧,偶尔给这孩子讲讲故事也挺好的啊。
我不怪你了,那你呢,你还生我的气吗?
还是你知道我要来,才闹别扭不肯醒过来?
脸上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了下来,我眨眨眼睛赶走了模糊的视线,想把他看的清晰一点。
好希望他能再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,不过我也清楚的知道,这次大概真的是不行了。
——好歹给我一个说再见的机会吧,这辈子父女一场。
我被再度安静下来的空气压得有点喘不过气,低下头把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,眼角温热。
几次进出的喘息过后,我感觉到鼻子的酸涩渐渐缓解,我闭着眼睛,脑子陷入一片混沌,一时间竟然分不出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我真的握着我爸的手。
就在这时,在空灵的虚幻中,我好像感受到了手掌里的一下微不可察的骚动。
我背脊一顿,激灵一下坐直了身体,激动无比的看着那张依然毫无生气的脸。
——爸你是,醒了吗?
依然没有任何动静。
我看着他枯槁的手指和干瘪的指甲,明明还在昏迷中,却已经把我冰凉的手捂得回暖。
——你就不想睁开眼睛看看我吗?看看这么久没见,我变漂亮了没有。
看看你还没出世的小外孙。
一阵沉寂过后,机器的滴滴声明显改变了频率,在确切的感受到了我爸指尖轻微的颤动之后,我急促惊慌的按下了呼叫铃。
医护人员第一时间赶了过来,弟弟和主治医生也紧接着出现在了病房里。
“爸动了。”我语无伦次的看着身后的弟弟,眼圈通红。
他抿着嘴唇往床上看了一眼,站在我旁边让我有一个地方可以依靠。
主治医师调试了设备,做了一系列生命体征的检查之后,紧张的表情松了松。
我爸的手指又动了动,这次幅度大的肉眼可见,弟弟也看到了,眼睛里激动地闪光,握着我肩膀的手明显收紧了不少。
在我们的注视下,我爸的眼睛终于有了动作的迹象,紧紧闭着的眼皮缓缓抬起,一时难以适应室内的光线,又重新闭起。
我用手捂住了嘴巴,感觉到眼泪从指缝中滚滚滑落。
醒了,醒了吗?
太好了。
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,很明显的在围着他的一众穿着白色大褂的医护人员中找寻了半天,然后没找到目标似的缓缓移开。
接着我就看到了他带着几分期待飘过来的孱弱目光。
我和弟弟站在原地,不期感受到了他停在我身上的视线。
然后这视线就再没移开过。
不管旁边的主治医师说什么,做什么,他都始终以这种眼神看我,光是看我似乎就花光了所有力气。
在得到医生的许可之后,我缓缓走近。
“爸”我声音颤抖着叫了他。
我爸嘴角动了动,发出了我无法辨别的声音,很轻很小,虽然已经用上了他此时的所有力气。
“什么?”
我俯身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听他说话。
“漂,漂亮了。”
眼泪在不愿呆在眼眶里,晶莹滚热的一滴掉落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,他眨眨眼睛,右手抬起一点又无力的放下,用口型告诉我,别哭。
他听到了,我说的话他都听到了
弟弟托住我的肩膀,用手擦了擦我被眼泪润湿的脸,
“哭什么,不是有话要和爸说吗。”
我爸依然在睁着疲惫无光的眼睛看我,一秒都舍不得移开。
我心里狠狠一酸。
我不想让这场所谓的生离死别变得那么撕心裂肺,平静的送他走大概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让他舒心的事了。
医护人员纷纷离开了,只剩下主治医师在门口跟弟弟交代了什么。
“爸,难受吗?”我握着他温热的手掌,扯动嘴角问道。
他陷在枕头里的头动了动,“不,不难受。”
明明说话的时候,已经痛得连呼吸都在颤抖。
“别说话了,多听我们说说吧。”我摩挲着他粗糙的手心,一遍一遍用指尖描摹着他掌心厚厚的老茧。
他半阖着眼睛,良久点了点头,却在同时从眼角滑落一颗豆大的浑浊眼泪。
我伸手帮他擦了擦,如鲠在喉。
弟弟坐在我身边,双手垂在膝前,低着头,和小时候一样的动作。
“这么多年,把我们两个带大,辛苦你了。”我抹了抹不听话的眼泪。
“爸爸对不起你们”
含糊沙哑的声音从他微耸的喉间溢出,而此时我爸眼睛里蓄满的全部都是乞求和愧疚。
“都过去了,现在我们都好好的不是吗。”
说什么对不起呢,想得到原谅首先得要我怪你才行啊。
我早都不怪你了。
我爸嘴唇动了动,欲言又止,只是凸起的喉结不停的滚动着,像是吞咽下了所有的泪水。
他看着我和弟弟,像是要把我们的轮廓狠狠的印在脑子里,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,全都用来记清我们的样子。
“小颖你有有孩子了?”我爸问我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一想到他无缘见到我的孩子,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酸涩。
“真好啊你们,都长大了。”
他的瞳孔像极了一块浑浊的玻璃,眼眶因为病痛的折磨深深凹陷,只剩下烟灰色的瞳仁偶尔反射出头顶的白炽灯光。